soberdew

你在寻找什么呢

【薛晓】隆冬雪

全世界欠薛晓一场风雪


今天百里女士戒掉奶茶了吗:



梧山的冬天总是很冷。今年的雪尤甚,飘如飞蓬,格外漫长。搓绵扯絮的样子,映的天地茫茫。

我拢了拢袖子,照常去山里巡视,把误入铁夹的野兽救出,或是把迷路受伤的猎户送下山,与往年并无不同。我眼睛不好,小师妹刚刚十三岁,央着师父要做我的拐杖,我却执意一人下山。

我哄她,说瞒着师父买一包饴糖回来,她便开心了。转头蹦蹦跳跳地和师弟师妹们一起去房上扫雪。


 
 


我习惯一个人,日日如此。他们吃饭的时候打趣说师兄好生凉薄,我和他们一同笑,第二天学堂里每人抄二十遍食不言。


 
 


师父说我从前看了太多雪,眼睛便也白了。我笑说师父又在哄骗徒儿,我可不是小师妹。

我朦胧间看着她负手走进雪里。

“师父,不要难过。”我安慰她,“我很习惯,现在也活的很好。”

师父提剑而去,不发一言。离开的时候,肩上的云纹,好像变成了簌簌飞落的冰晶。


或许是想起了我的师兄和师姐。


他们早早地葬了,错过梧山这么多年的雪。


 
 


梧山多桐木,因了仙气滋养,常年青翠,大概树灵也怜惜雪落之美,长成小杯一样的枝丫怀里,一小捧一小捧的雪落堆积,像天上美人的小像。

我记得多年以前有人曾在雪落的时候,这样夸过我风姿绰约,心里只有些臊得慌,却忘了是谁。

师父?师姐?还是哪个顽皮的师弟?


 
 


我好像睡了很久,醒来的时候除了师父,山上的人我全然不认识,我甚至也不记得我自己。不记得从前的从前,和今后的今后。



我好像曾经下山入世,又还似无。
我好像叫人伤过心脉,又还似无。


 
 


师父只说我生了场大病,却没有哭,是个好孩子。
她怪自己给我起了个不好的名字,招了病。师父从前不信命。

可我也不知我从前叫什么,也不知是怎么个不好法。


罢、罢、罢。






我问师父:“尘世何如。”

她答:“过眼云烟。”然后拍拍我的肩膀。


 
 


师父说得道是不需要往事的,她早已全然忘却了。
可是抱山散人的头发早已飘白,立在书楼那棵槐树下的时候,无论冬夏,都一般萧索。

师父已是仙人之身,行满功圆,不该有白发的。
我想,大抵是做人的时候心中太难过罢。


 
 


我幼时常常在高耸的书架之间奔跑,那些梯上刻着舒朗的卷云纹。我知道那是姑苏蓝氏的家徽,这些书都是蓝翼前辈送给师父的礼物。

师父也曾看尽桃花瘦,鲜衣怒马尽杯酒。

撕心裂肺地熬过去,痛还在。
前尘路,无人送。
前尘事,不能碰。
从前师兄不问,师姐不问,现在我不问,以后师弟师妹长大了,也不会问。


 


不过是,过眼云烟。



 
 


我今日在后山背风的山洞里捡到了一只小狐狸。绒绒软软的,全身如墨,只有眉心一点白,好像承了隆冬飞雪,和巍巍远山。

听到人声,吱吱叫着往里躲。我把猎户道谢送的一小条鹿肉撕下来,诱它迈着小步蠕到我跟前。湿漉漉的小舌舔我的手心,要把每一丝味道都吃掉。滴溜溜的红眼睛可怜地看着我。我觉得心中欢喜,又挑一点。

最后想给师弟师妹的荤食都到了这小家伙肚皮里。它高兴了,缠着我的腿不让我走。

我便抱着它回了山。


 
 


我没有名字,它也没有。
但只要我站在天地间喊一声,随便什么,它都蓬着松软的尾巴朝我奔来,挤进我摊开的手掌心。偶尔我喊师弟师妹的名字,它就三两步窜上来赖在我的肩头,和他们大眼瞪小眼,好像富贵人家门前辟邪的小石狮子。


 
 


师弟说,师兄捡了只很威风的小狐狸呢。
我不答,笑着又喂了它一口肉粥。


 
 


捡回来不过几个月,已经有了灵气。狐狸都是艳的精怪,我怕它成形太过妖媚,日日给它读清心的古籍。读到我都要睡过去,它却把尾缠上来,还要再听。


后来我知他本是人形,不知为何被困在兽的躯壳。


羞人。


 
 


师父无事的时候常常来看我。我恨自己体弱,惹众人挂心。走之前她总把手缠在我的小狐的脖颈上。
师父摸着它被我养得油光水滑的皮毛,笑说:“真是一只乖巧的小狐狸,不知道做人可也这般温顺?”


小兽呜呜几声,我替它答着乖的乖的,心里却骂这小混账也忒会看势,见到厉害的就一动不动装死任摸,我每次在火盆前怕它烧着自己去拢它的尾,还非要闹我,弄得满身狐毛。


 
 


我抱着我的小狐,看着她一个人走进寒渊闭关。


剑穗上的一只云纹抹额从她的广袖中露出来,映着寒冷的雪光。一道剑痕横亘其上,葬山割海,与时间做诀。
我一生,从未见过师父拔剑。



少年侠尽是这样让人难过的事情。


 
 


有天我的小狐又跑出去玩,我等到丑时,还没有回来。我怕它弱小,被野兽叼了去,赶忙披上衣服去寻。却见一个黑衣少年,唇红齿白,马尾高绑,利落无双。

他说:“道长。”

我摸索着过去,“是你吗。”
他扶我回房。
我忽然很安心了,雪落在我们的发上,肩上,相搀的臂膀上。
他的呼吸沸沸扬扬地滚烫,落在我颈边,我亦不觉得冷。


 
 



我身体不太好,师父不许我出山。每次他们去买菜买炭火,抽签都没有我的份。自他来了之后,把这些事情都包揽下来。


他常常跑到山下买些惊奇物什,恨不得把糖铺子都搬来,分给我的的师弟师妹们,让他们莫在我浅眠的时候吵我。


他见我咳疾顽固,便点上三四个暖炉。我被捂的全身通红,他还要化成狐形同我挤在一处,像是一床黑缎做的小小被子。


 


我说:“你莫要闹我。”
他不听,偎在我怀里翻了身,尖牙利齿的狐嘴里,还发出了鼾声。口水落在我的道袍上,深色的水渍乍眼。


我一放手他便醒,我无奈,只得茫然地把他搂的更紧些。
我说:“你也忒能腻人。”
他早已到梦里,会与周公去了。


只是我深夜轻咳的时候,总有人窸窸窣窣起身,在给我掩被角。


 便也这样安稳睡了一个冬天。
 




我晨起额发碎散,他总帮我用玉冠细细挽好。簪子和冠之间从不会碰出半分声响。他知道我很宝贝这个发冠。
他很聪明,打眼一看便会挽。

我照着池里的影子,觉得我的小狐心灵手巧,比我绑的还称心。
好看到水中人面颊上都被桃花点染,映出一片羞滟。


 
 


我在堂前练剑的时候,他也总是在我身边偷学。他学的很快,身形比学的最久的师弟还漂亮,还利落。
尤其是那一招剑落霜天。


 我问他可是从前看过。


他笑眯眯地看我,答:“从未。”
 


师弟说,我们二人在树下练剑的时候一黑一白,是合眼的风景。
我想他既是学便好好学,去寻了一把木剑,他却躲的远远不肯接。


二人切磋,见到剑锋也不还手,一味躲闪,等到我累了,便摘一束桃花来作弄我。抖得我发间全是粉红的娇嫩花瓣。


 
 


发冠有发冠的故事,桃花有桃花的故事,狐狸有狐狸的故事,我有我的故事。


过眼,云烟。



 
 


每天早上,我起床教他读书习字,他在我教导师弟师妹的间隙,给我讲人间。

讲卖葱的老头家里有几个嫁不出去的闺女,讲卖桂花蒸糕的婆婆今天放错了糖,讲山下村子里哪家嫁了女儿,鞭炮屑飞进他头发里,央我给他摘。他也会给我讲人间的话本,说是一个十恶不赦的少年,遇上了一个清风明月般的道长。

他问我是少年的错吗。


 
 


我不言。他却认真起来,一连串的发问,吵的我把书架上的《梧山入门法则》与《修魂一百天》都放反了。两本都是藏色师姐年轻时无聊写的,前者讲了梧山的所有仙障破法与入口,后者自然也没有讲修魂,倒是讲了怎么避开师父,偷偷跑到山下的镇子看猴戏。

他双手虚环着我的腰身,还在等我回答。我心中怅然,我知道我碰到了他的过眼云烟,觉得胸口钝痛。

手中的东西却被他抽出去。


 
 


他说:“道长下来,我帮你放。”

我自知与他争执无用,便书梯上退下来。


我的小狐背影也很好看,很威风。
狐狸都是艳的的精怪,他不是狐狸,却也懂魅惑人心的本事。
我知道我这辈子怕是不能得道了。
为了心中这捧活着的火。


 
 


晚上他又问起。
“我不知。”
和衣而卧,我听到自己说。
我不曾见过人间。

他忽然冷下来,躺在我身边死气沉沉,像是一副早死的活尸。


 
我觉得他合眼里有一世悲伤,长睫弹开,看过了早逝的晚霞,可望不可即的星辰,看尽了世态炎凉,人世的无奈。


我叹了口气,转过身去勾着他的手指。


他左手小指齐根断去,我每次都要贴着切口,磨蹭几回。他起先还很惶恐,面色微愠地跑开,踢倒了院内一排的花草。现在倒是不会了,认命地伸手,让我熨帖个够。


 
 


我说:“过去种种,譬如昨日死;今日种种,譬如今日生。”
我白天带他们去练光湖教习御剑,十分疲惫。听他不答,便吹灯拉上被子。


 
 


半晌我已经被睡意豢养,却听那人喃喃着,对着空气自言自语。
他说:“晓星尘,人间无情。”


 
 


或许是听他唤的凄切,我便下意识答了,好像又做了一件不明首尾的蠢事,自作多情的瞎子。


 
 


我为什么要说又?


 这世上我不知的事情太多了。
 


不过,从此无人的时候他便总是叫我晓星尘。
看他飞扬的声音,我知道他欢喜。
他欢喜便是很好,那我就次次应他。


 
 


可我在书楼月余,翻遍古籍经典。杂谈趣闻,史笔如刀,活过的一切都该留下些只言片语。
可我找不到晓星尘是何人。


 
 


这也无妨。
我还是日日带师弟师妹练剑,我的小狐带他们去摘花偷枣,跑到河边打水漂。


 
 




 
 


后来我的小狐要走了。他只有一冬的寿命。

我给他喂了药,他嫌苦。我把饴糖剥了一颗颗放进他口中,直到小小的纸包见了底。


 
 


他问:“晓星尘,你怕死吗?”
我答:“活过的就一定会死。”
他说:“晓星尘,我不想再喊道长了。我这辈子唯一后悔的就是没有多喊你几声,‘晓星尘’。”
我答:“嗯。”
他说:“晓星尘,你可千万要记得我。”
他说:“晓星尘。”




我又想起那个盲眼道人的故事。
我牵着他慢慢冰冷地指尖,说:“听起来是个不好的名字。”


他沉默良久。
喘息笑道:“前尘俗世,莫要挂怀。道长。”

他让我垂头,在我的眼上轻舔,划过那一片朦胧的白,舔出了光明。


 
我们总是憎恨离开。
可活着注定离开。


他只是一缕残魂,附在狐的身上,吸食天地灵气,才补上这一点,送给我,做我的眼睛。

我又重看到了这世间白茫茫的雪。


 
 






我摸了摸怀里的锁灵囊,上面斑斑的血污交叠,几乎变成了黑色。 


有人曾对我说,“晓星尘,我是黑色的。”


 


今日抽签,我拿出一排竹片,长短不一。我抽到了长的。
我没理会师弟师妹的劝阻,下山去买菜。
这样的日子很好,我很快乐。


 
 


我把眼上的残魂剥离,小心放置,蒙上素纱,把碎发挽齐,负上霜华,朝寒渊行了三次大礼。


我说:“师父,徒儿去寻过眼云烟。”


“若见到蓝翼前辈,替您问好。”







师父说,我只有残魂,无法长久。


无妨,我想,我是残魂,他也是残魂,凑在一起,勉强也能称为完整。


 
 


晓星尘是谁呢。
薛洋又是谁呢。
我不知。


 


梧山又下雪了。


 
 


我要去雪中救被困的兽,救迷路的人。


等到雪停,我会带回我威风的小狐。


 
 


——————完——————


 
 


大致讲的是义城死别,薛洋想尽办法带着晓星尘找到抱山散人,师父补全残魂用了不知道多少的春夏秋冬,人间沧桑几回,那些血海深仇,就像上辈子的事了。

晓星尘忘记了出山入世的一切。


 
 


可薛洋已经油尽灯枯,变成一缕残魂,在最后一个冬天化成人形,为了再陪道长看一次雪,为了去做他的眼睛。

抱山散人知道真相,贴着薛洋脖颈说的话算是威胁。


 
 


最后道长还是记起来了吧。在摸到断指的时候,在看那少年舞剑落霜天的时候,在他闹着药苦的时候,在听到他喊晓星尘的时候。


 
 


伤过了,痛还在。

情不自禁,却不能幸免。

心中那捧活着的火,一见到往事,便又贸然恣肆起来。


 
 


“晓星尘,又下雪了。”
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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